《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 鲁仲连不肯帝秦 信陵君窃符救赵

话说吕不韦同著王孙异人,辞了秦王,竟至咸阳。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谓华阳夫人曰:“吾儿至矣。”夫人并坐中堂以待之。不韦谓异人曰:“华阳夫人乃楚女,殿下既为之子,须用楚服入见,以表依恋之意。”异人从之,当下改换衣装,来至东宫,先拜安国君,次拜夫人,泣涕而言曰:“不肖男久隔亲颜,不能侍养,望二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见异人头顶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带,骇而问曰:“儿在邯郸,安得效楚人装束?”异人拜禀曰:“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故特制楚服,以表忆念。”夫人大喜曰:“妾,楚人也,当自子之!”安国君曰:“吾儿可改名曰子楚。”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何以得归?”子楚将赵王先欲加害,及赖得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细述一遍,安国君即召不韦劳之曰:“非先生,险失我贤孝之儿矣!今将东宫俸田二百顷,及第宅一所,黄金五十镒,权作安歇之资,待父王回国,加官赠秩。”不韦谢恩而出,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居住,不在话下。再说公孙乾直至天明酒醒,左右来报:“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使人去问吕不韦,回报:“不韦亦不在矣!”公孙乾大惊曰:“不韦言三日内起身,安得夜半即行乎?”随往南门诘问,守将答曰:“不韦家属出城已久,此乃奉大夫之命也。”公孙乾曰:“可有王孙异人否?”守将曰:“但见吕氏父子及仆从数人,并无王孙在内。”公孙乾跌足叹曰:“仆从之内,必有王孙,吾乃堕贾人之计矣。”乃上表赵王,言:“臣乾监押不谨,致质子异人逃去,臣罪无所辞。”遂伏剑自刎而亡。髯翁有诗叹曰:监守晨昏要万全,只贪酒食与金钱。醉乡回后王孙去,一剑须知悔九泉。秦王自王孙逃回秦国,攻赵益急,赵君再遣使求魏进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曰:“秦所以急围赵者有故。前此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不称,今湣王已死,齐益弱,惟秦独雄,而未正帝号,其心不慊,今日用兵侵伐不休,其意欲求为帝耳,诚令赵发使尊秦为帝,秦必喜而罢兵,是以虚名而免实祸也。”魏王本心惮于救赵,深以其谋为然,即遣新垣衍随使者至邯郸,以此言奏知赵王。赵王与群臣议其可否,众议纷纷未决,平原君方寸已乱,亦漫无主裁。时有齐人鲁仲连者,年十二岁时曾屈辩士田巴,时人号为“千里驹”,田巴曰:“此飞兔也,岂止千里驹而已!”及年长,不屑仕宦,专好远游,为人排难解纷。其时适在赵国围城之中,闻魏使请尊秦为帝,勃然不悦,乃求见平原君曰:“路人言君将谋帝秦,有之乎?”平原君曰:“胜乃伤弓之鸟,魄已夺矣,何敢言事,此魏王使将军新垣衍来赵言之耳!”鲁仲连曰:“君乃天下贤公子,乃委命于梁客耶?今新垣衍将军何在?吾当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因言于新垣衍,衍虽素闻鲁仲连先生之名,然知其舌辩,恐乱其议,辞不愿见,平原君强之,遂邀鲁仲连俱至公馆,与衍相见。衍举眼观看仲连,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不觉肃然起敬,谓曰:“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奈何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耶?”鲁仲连曰:“连无求于平原君,窃有请于将军也!”衍曰:“先生何请乎?”仲连曰:“请助赵而勿帝秦!”衍曰:“先生何以助赵?”仲连曰:“吾将使魏与燕助之,若齐、楚固已助之矣!”衍笑曰:“燕则吾不知;若魏,则吾乃大梁人也,先生又乌能使吾助赵乎?”仲连曰:“魏未睹秦称帝之害也,若睹其害,则助赵必矣!”衍曰:“秦称帝,其害如何?”仲连曰:“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恃强挟诈,屠戮生灵。彼并为诸侯,而犹若此;倘肆然称帝,益济其虐,连宁蹈东海而死,不忍为之民也。而魏乃甘为之下乎?”衍曰:“魏岂甘为之下哉?譬如仆者,十人而从一人,宁智力不若主人哉?诚畏之耳!”仲连曰:“魏自视若仆耶?吾将使秦王烹醢魏王矣!”衍怫然曰:“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仲连曰:“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女而美,献之于纣,女不好淫,触怒纣,纣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之,并烹鄂侯;文王闻之窃叹,纣复拘之于羑里,几不免于死。岂三公之智不如纣耶?天子之行于诸侯,固如是也。秦肆然称帝,必责魏入朝,一旦行九侯、鄂侯之诛,谁能禁之!”新垣衍沉思未答,仲连又曰:“不特如此。秦肆然称帝,又必将变易诸侯之大臣,夺其所憎,而树其所爱,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之室,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即将军又何以保其爵禄乎?”新垣衍乃蹶然而起,再拜谢曰:“先生真天下士也,衍请出复吾君,不敢再言帝秦矣!”秦王闻魏使者来议帝秦事甚喜,缓其攻以待之。及闻帝议不成,魏使已去,叹曰:“此围城中有人,不可轻视。”乃退屯于汾水,戒王龁用心准备,再说新垣衍去后,平原君又使人至邺下求救于晋鄙。鄙以王命为辞,平原君乃为书让信陵君无忌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高义,能急人之困耳。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前,岂胜平生所以相托之意乎?令姊忧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纵不念胜,独不念姊耶?”信陵君得书,数请魏王求敕晋鄙进兵,魏王曰:“赵自不肯帝秦,乃仗他人力却秦耶?”终不许。信陵君又使宾客辩士百般巧说,魏王只是不从。信陵君曰:“吾义不可以负平原君,吾宁独赴赵,与之俱死。”乃具车骑百余乘,遍约宾客,欲直犯秦军,以徇平原君之难。宾客愿从者千余人,行过夷门,与侯生辞别。侯生曰:“公子勉之。臣年老不能从行,勿怪,勿怪。”信陵君屡目侯生,侯生并无他语,信陵君怏怏而去,约行十余里,心中自念:“吾所以待侯生者,自谓尽礼;今吾往奔秦军,行就死地,而侯生无一言半辞为我谋,又不阻我之行,甚可怪也。”乃约住宾客,独引车还见侯生,宾客皆曰:“此半死之人,明知无用,公子何必往见。”信陵君不听。却说侯生立在门外,望见信陵君车骑,笑曰:“嬴固策公子之必返矣!”信陵君曰:“何故?”侯生曰:“公子遇嬴厚,公子入不测之地,而臣不送,必恨臣,是以知公子必返。”信陵君乃再拜曰:“始无忌自疑有所失于先生,致蒙见弃,是以还请其故耳。”侯生曰:“公子养客数十年,不闻客出一奇计,而徒与公子犯强秦之锋,如以肉投饿虎,何益之有?”信陵君曰:“无忌亦知无益,但与平原君交厚,义不独生,先生何以策之?”侯生曰:“公子且入坐,容老臣徐计。”乃屏去从人,私叩曰:“闻如姬得幸于王,信乎?”信陵君曰:“然。”侯生曰:“嬴又闻如姬之父,昔年为人所杀,如姬言于王,欲报父仇,求其人,三年不得;公子使客斩其仇头,以献如姬,此事果否?”信陵君曰:“果有此事。”侯生曰:“如姬感公子之德,愿为公子死,非一日矣,今晋鄙之兵符在王卧内,惟如姬力能窃之,公子诚一开口,请于如姬,如姬必从,公子得此符,夺晋鄙军,以救赵而却秦,此五霸之功也!”信陵君如梦初觉,再拜称谢,乃使宾客先待于郊外,而独身回车至家,使所善内侍颜恩,以窃符之事,私乞于如姬。如姬曰:“公子有命,虽使妾蹈汤火,亦何辞乎?”是夜,魏王饮酒酣卧,如姬即盗虎符授颜恩,转致信陵君之手,信陵君既得符。复往辞侯生,侯生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信,或从便宜,复请于魏王,事不谐矣。臣之客朱亥,此天下力士,公子可与俱行,晋鄙见从甚善;若不听,即令朱亥击杀之。”信陵君不觉泣下。侯生曰:“公子有畏耶?”信陵君曰:“晋鄙老将无罪,倘不从,便当击杀,吾是以悲,无他畏也!”于是与侯生同诣朱亥家,言其故,朱亥笑曰:“臣乃市屠小人,蒙公子数下顾,所以不报者,谓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正亥效命之日也!”侯生曰:“臣义当从行,以年老不能远涉,请以魂送公子。”即自刭于车前,信陵君十分悲悼,乃厚给其家,使为殡殓,自己不敢留滞,遂同朱亥登车望北而去。髯仙有诗云: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损生亦可嗤。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却说魏王于卧室中失了兵符,过了三日之后,方才知觉,心中好不惊怪,盘问如姬,只推不知,乃遍搜宫内,全无下落。却教颜恩将宫娥内侍,凡直内寝者,逐一拷打。颜恩心中了了,只得假意推问。又乱了一日,魏王忽然想著公子无忌,屡次苦苦劝我敕晋鄙进兵,他手下宾客鸡鸣狗盗者甚多,必然是他所为,使人召信陵君,回报:“四五日前,已与宾客千余,车百乘出城,传闻救赵去矣。”魏王大怒,使将军卫庆率军三千,星夜往追信陵去讫。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无一至者,百姓力竭,纷纷有出降之议,赵王患之。有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百姓日乘城为守,而君安享富贵,谁肯为君尽力乎?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行伍之间,分功而作,家中所有财帛,尽散以给将士,将士在危苦之乡,易于感恩,拒秦必甚力。”平原君从其计,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使李同领之,缒城而出,乘夜斫营,杀秦兵千余人。王龁大惊,亦退三十里下寨。城中人心稍定。李同身带重伤,回城而死,平原君哭之恸,命厚葬之,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见晋鄙曰:“大王以将军久暴露于外,遣无忌特来代劳。”因使朱亥捧虎符与晋鄙验之,晋鄙接符在手,心下踌躇,想道:“魏王以十万之众托我,我虽固陋,未有败衄之罪,今魏王无尺寸之书,而公子徒手捧符,前来代将,此事岂可轻信!”乃谓信陵君曰:“公子暂请消停几日,待某把军伍造成册籍,明日交付何如!”信陵君曰:“邯郸势在垂危,当星夜赴救,岂得复停时刻!”晋鄙曰:“实不相瞒,此军机大事,某还要再行奏请,方敢交军。”说犹未毕,朱亥厉声喝曰:“元帅不奉王命,便是反叛了。”晋鄙方问得一句:“汝是何人?”只见朱亥袖中出铁锤,重四十斤,向晋鄙当头一击,脑浆迸裂,登时气绝。信陵君握符谓诸将曰:“魏王有命,使某代晋鄙将军救赵,晋鄙不奉命,今已诛死,三军安心听令,不得妄动。”营中肃然,比及卫庆追至邺下,信陵君已杀晋鄙,将其军矣,卫庆料信陵君救赵之志已决,便欲辞去,信陵君曰:“君已至此,看我破秦之后,可还报吾王也。”卫庆只得先打密报,回复魏王,遂留军中。信陵君大犒三军,复下令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有疾病者,留就医药。”是时告归者约十分之二,得精兵八万人,整齐步伍,申明军法,信陵君率宾客,身为士卒先,进击秦营。王龁不意魏兵卒至,仓卒拒战,魏兵贾勇而前,平原君亦开城接应,大战一场,王龁折兵一半,奔汾水大营。秦王传令解围而去。郑安平以二万人别营于东门,为魏兵所遏,不能归,叹曰:“吾原是魏人。”乃投降于魏,春申君闻秦师已解,亦班师而归,韩王乘机复取上党。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赵王亲携牛酒劳军,向信陵君再拜曰:“赵国亡而复存,皆公子之力,自古贤人,未有如公子者也。”平原君负弩矢,为信陵君前驱,信陵君颇有自功之色。朱亥进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公子有德于人,公子不可不忘也。公子矫王命,夺晋鄙军以救赵,于赵虽有功,而于魏未为无罪。公子乃自以为功乎?”信陵君大惭曰:“无忌谨受教。”比入邯郸城,赵王亲扫除宫室以迎信陵君,执主人之礼甚恭,揖信陵君就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踽踽然细步循东阶而上。赵王献觞为寿,颂公子存赵之功,信陵君跼蹐逊谢曰:“无忌有罪于魏,无功于赵。”宴毕归馆,赵王谓平原君曰:“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见公子谨让之至,寡人自愧,遂不能出诸口,请以鄗为公子汤沐之邑,烦为致之。”平原君致赵王之命,信陵君辞之再四,方才敢受。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不敢归国,将兵符付将军卫庆,督兵回魏,而身留赵国,其宾客之留魏者,亦弃魏奔赵,依信陵君。赵王又欲封鲁仲连以大邑,仲连固辞,赠以千金,亦不受,曰:“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得自由也。”信陵君与平原君共留之,仲连不从,飘然而去,真高士矣。史臣有赞云:卓哉鲁连,品高千载。不帝强秦,宁蹈东海!排难辞荣,逍遥自在。视彼仪秦,相去十倍。时赵有处士毛公者,隐于博徒;有薛公者,隐于卖浆之家。信陵君素闻其贤名,使朱亥传命访之,二人匿不肯见。忽一日,信陵君踪迹二人,知毛公在薛公之家,不用车马,单使朱亥一人跟随,微服徒步,假作买浆之人,直造其所,与二人相见。二人方据垆共饮,信陵君遂直入,自通姓名,叙向来倾慕之意,二人走避不及,只得相见。四人同席而饮,尽欢方散。自此以后,信陵君时时与毛、薛二公同游。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向者吾闻令弟天下豪杰,公子中无与为比,今乃日逐从博徒卖浆者同游,交非其类,恐损名誉。”夫人见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信陵君曰:“吾向以为平原君贤者,故宁负魏王,夺兵来救。今平原所与宾客,徒尚豪举,不求贤士也。无忌在国时,常闻赵有毛公、薛公,恨不得与之同游。今日为之执鞭,尚恐其不屑于我,平原君乃以为羞,何云好士乎?平原君非贤者,吾不可留。”即日命宾客束装,欲适他国。平原君闻信陵君束装大惊,谓夫人曰:“胜未敢失礼于令弟,为何陡然弃我而去?夫人知其故乎?”夫人曰:“吾弟以君非贤,故不愿留耳。”因述信陵君之语,平原君掩面叹曰:“赵有二贤人,信陵君且知之。而吾不知,吾不及信陵君远矣,以彼形此,胜乃不得比于人类。”乃躬造馆舍,免冠顿首,谢其失言之罪。信陵君然后复留于赵。平原君门下士闻知其事,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四方宾客来游赵者,咸归信陵,不复闻平原君矣。髯翁有诗云:卖浆纵博岂嫌贫,公子豪华肯辱身。可笑平原无远识,却将富贵压贤人!再说魏王接得卫庆密报,言:“公子无忌果窃兵符,击杀晋鄙,代领其众,前行救赵,并留臣于军中,不遣归国。”魏王怒甚,便欲收信陵君家属,又欲尽诛其宾客之在国者。如姬乃跪而请曰:“此非公子之罪,乃贱妾之罪,妾当万死。”魏王咆哮大怒,问曰:“窃符者乃汝乎?”如姬曰:“妾父为人所杀,大王为一国之主,不能为妾报仇,而公子能报之,妾感公子深恩,恨无地自效。今见公子以念姊之故,日夜哀泣,贱妾不忍,故擅窃虎符,使发晋鄙之军,以成其志,妾闻:‘同室相斗者,被发冠缨而往救之。’赵与魏犹同室也,大王忘昔日之义,而公子赴同室之急,倘幸而却秦全赵,大王威名扬于远近,义声腾于四海,妾虽碎尸万段,亦何所恨乎?若收信陵君家属,诛其宾客,信陵兵败,甘服其罪;倘其得胜,将何以处之?”魏王沉吟半晌,怒气稍定,问曰:“汝虽窃符,必有传送之人。”如姬曰:“递送者,颜恩也。”魏王命左右缚颜恩至,问曰:“汝何敢送兵符于信陵?”恩曰:“奴婢不曾晓得什么兵符。”如姬目视颜恩曰:“向日我著你送花胜与信陵夫人,这盒内就是兵符了。”颜恩会意,乃大哭曰:“夫人吩咐,奴婢焉敢有违?那时只说送花胜去,盒子重重封固,奴婢岂知就里?今日屈死奴婢也。”如姬亦泣曰:“妾有罪自当,勿累他人。”魏王喝教将颜恩放绑,下于狱中。如姬贬入冷宫,一面使人探听信陵君胜负消息,再行定夺。约过了二月有余,卫庆班师回朝,将兵符缴上,奏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还国,已留身赵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领罪。’”魏王问交兵之状,卫庆备细述了一遍,群臣皆罗拜称贺,呼:“万岁!”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如姬参见谢恩毕,奏曰:“救赵成功,使秦国畏大王之威,赵王怀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国之长城,家之宗器,岂可弃之于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一以全‘亲亲’之情,一以表‘贤贤’之义。”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归。”自是魏、赵俱太平无话。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齐奏吕不韦之贤,秦王封为客卿,食邑千户,秦王闻郑安平降魏,大怒,族灭其家。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睢所荐,秦法凡荐人不效者,与所荐之人同罪,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睢亦该连坐了,于是范睢席藁待罪。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这是一篇文言小说,并非古诗词,以下是将其翻译成现代汉语的内容: 话说吕不韦带着王孙异人,辞别秦王,径直前往咸阳。事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对华阳夫人说:“我们的儿子来了。”夫人和安国君并排坐在中堂等着他们。吕不韦对异人说:“华阳夫人是楚国人,殿下既然认她为母亲,就得穿着楚国的服饰去拜见,以表达依恋之情。”异人听从了他的建议,当下换了衣服,来到东宫,先拜见安国君,接着拜见夫人,流着泪说:“不孝的儿子长久没能见到双亲的容颜,不能侍奉赡养,希望双亲饶恕儿子不孝的罪过。”夫人见异人头上戴着楚国的帽子,脚穿豹皮做的鞋子,身着短袍,束着皮带,惊讶地问道:“你在邯郸,怎么学起楚国人的装束了?”异人跪拜禀报道:“不孝的儿子日夜思念慈母,所以特地做了楚国的衣服,以表思念之情。”夫人大喜,说:“我是楚国人,自然要把你当作亲生儿子!”安国君说:“我儿可以改名叫子楚。”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你是怎么回来的?”子楚把赵王先想加害自己,以及依靠吕不韦倾尽家产行贿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安国君立即召见吕不韦,慰劳他说:“要不是先生,险些失去我贤孝的儿子了!现在把东宫二百顷俸田,以及一所住宅,五十镒黄金,暂且作为你安顿歇脚的费用,等父王回国,再给你加官进爵。”吕不韦谢恩后出来,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住下,这里暂且不提。 再说公孙乾直到天亮酒醒,手下人来报告:“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派人去问吕不韦,回报说:“吕不韦也不在了!”公孙乾大惊道:“吕不韦说三天后动身,怎么半夜就走了呢?”随即前往南门查问,守将回答说:“吕不韦家属出城已经很久了,这是奉了大夫您的命令。”公孙乾问:“有王孙异人吗?”守将说:“只看见吕氏父子和几个仆从,没看见王孙。”公孙乾跺脚叹息道:“仆从里面,肯定有王孙,我中了商人的计了。”于是上奏赵王,说:“臣公孙乾监押不谨慎,致使质子异人逃走,臣罪无可辞。”接着拔剑自刎而死。有位老先生写诗感叹道:日夜监守要万无一失,却只贪图酒食和金钱。从醉乡醒来王孙已走,到九泉之下才知后悔。 秦王自从王孙逃回秦国,攻打赵国更加急迫,赵国君主再次派使者请求魏国进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说:“秦国之所以急于围攻赵国是有原因的。之前它和齐湣王争着逞强称帝,后来又取消帝号不再称了。如今齐湣王已死,齐国更弱了,只有秦国独自称雄,却还没有正式称帝,它心里不痛快。现在不停地用兵侵略,它的意图就是想称帝罢了。如果让赵国派使者尊奉秦国为帝,秦国肯定高兴就会撤兵,这是用虚名免去实际的灾祸啊。”魏王本来就害怕救赵,觉得这个计谋很对,马上派新垣衍跟随使者到邯郸,把这话奏报给赵王。赵王和群臣商议这件事是否可行,众人议论纷纷,没有定论,平原君心慌意乱,也没了主意。 当时有个齐国人叫鲁仲连,十二岁的时候曾辩倒辩士田巴,当时的人都称他为“千里驹”,田巴说:“这是飞兔啊,哪里只是千里驹而已!”等他长大后,不屑于做官,专门喜欢远游,为人排忧解难。当时他正好在被围困的赵国城中,听说魏国使者请求尊奉秦国为帝,勃然大怒,就求见平原君说:“路人说您打算尊奉秦国为帝,有这回事吗?”平原君说:“我就像惊弓之鸟,魂魄都没了,哪敢谈事,这是魏王派将军新垣衍来赵国说的!”鲁仲连说:“您是天下的贤公子,难道要听任魏国客人的主意吗?现在新垣衍将军在哪里?我要替您斥责他,让他回去!”平原君就把这事告诉了新垣衍,新垣衍虽然向来听说过鲁仲连先生的名声,但知道他能言善辩,怕他扰乱了自己的主张,推辞不想见。平原君强迫他,于是邀请鲁仲连一起到公馆,和新垣衍见面。新垣衍抬眼打量鲁仲连,见他神清气爽,飘飘然有神仙的风度,不觉肃然起敬,说:“我看先生的容貌,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长久留在这被围困的城中不离开呢?”鲁仲连说:“我对平原君没什么要求,只是有话要对将军说!”新垣衍说:“先生有什么要求呢?”鲁仲连说:“请您帮助赵国,不要尊奉秦国为帝!”新垣衍说:“先生怎么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会让魏国和燕国帮助它,至于齐国、楚国本来就已经在帮助赵国了!”新垣衍笑道:“燕国我不清楚;要是说魏国,我就是大梁人,先生又怎么能让我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魏国没看到秦国称帝的危害罢了,如果看到了危害,就一定会帮助赵国!”新垣衍说:“秦国称帝,危害怎么样呢?”鲁仲连说:“秦国是抛弃礼义、崇尚战功的国家,依仗强大,心怀欺诈,屠杀百姓。它和诸侯并列的时候,尚且如此;倘若放肆地称帝,就更助长它的暴虐了,我宁愿跳到东海去死,也不忍心做它的百姓。难道魏国甘愿在它之下吗?”新垣衍说:“魏国哪会甘愿在它之下呢?就好比仆人,十个人跟随一个人,难道是智力比不上主人吗?实在是害怕他罢了!”鲁仲连说:“魏国把自己看成仆人吗?我会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的!”新垣衍生气地说:“先生又怎么能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呢?”鲁仲连说:“从前九侯、鄂侯、文王,是商纣王的三公。九侯有个女儿很漂亮,献给了纣王,这个女子不喜欢淫乱,惹恼了纣王,纣王杀了女子,还把九侯剁成肉酱;鄂侯劝谏,纣王又把鄂侯煮了;文王听说后私下叹息,纣王又把他囚禁在羑里,几乎没能免于一死。难道是三公的智慧不如纣王吗?天子对诸侯发号施令,本来就是这样的。秦国放肆地称帝,一定会要求魏国入朝拜见,一旦像对待九侯、鄂侯那样诛杀魏王,谁能阻止呢!”新垣衍沉思着没有回答,鲁仲连又说:“不光如此。秦国放肆地称帝,还一定会更换诸侯的大臣,罢免它所憎恶的人,任用它所喜欢的人,还会让它的女儿、爱妾去做诸侯的妻妾,魏王怎么能安然无事呢?将军又怎么能保住自己的爵位和俸禄呢?”新垣衍于是猛地站起来,拜了两拜,谢罪说:“先生真是天下的贤士,我请求回去回复我的君主,不敢再说尊奉秦国为帝的事了!” 秦王听说魏国使者来商议尊秦为帝的事,非常高兴,就放缓了进攻,等着消息。等听说称帝的事没谈成,魏国使者已经走了,叹息道:“这围城中有能人,不可轻视。”于是退兵驻扎在汾水,告诫王龁用心准备。 再说新垣衍走后,平原君又派人到邺下向晋鄙求救。晋鄙以王命为由拒绝了,平原君就写信责备信陵君无忌说:“我之所以和您结为姻亲,是因为公子您有高尚的道义,能急人之所困。现在邯郸很快就要投降秦国了,可魏国的救兵却不来,这难道是我平生所托付您的心意吗?您姐姐担心城被攻破,日夜悲伤哭泣,公子您纵然不念着我,难道就不念着您姐姐吗?”信陵君收到信后,多次请求魏王下令让晋鄙进兵,魏王说:“赵国自己不肯尊奉秦国为帝,却想依靠别人的力量打退秦国吗?”始终不答应。信陵君又派宾客、辩士百般劝说,魏王就是不听。信陵君说:“从道义上讲我不能辜负平原君,我宁愿独自前往赵国,和他一起死。”于是准备了一百多辆车马,广泛邀约宾客,想直接去冲击秦军,为平原君解难。愿意跟随的宾客有一千多人,经过夷门时,和侯生告别。侯生说:“公子努力吧。我年老不能跟您一起去了,不要见怪,不要见怪。”信陵君多次看着侯生,侯生也没说别的话,信陵君闷闷不乐地走了。大约走了十多里,信陵君心里想:“我对待侯生,自认为礼数周到;现在我要去冲向秦军,走向死地,可侯生却没有一句话为我出谋划策,也不阻止我去,真是奇怪啊。”于是让宾客停下,独自驾车回去见侯生,宾客都说:“这是个快死的人,明知没什么用,公子何必去见他。”信陵君不听。 再说侯生站在门外,望见信陵君的车马,笑着说:“我本来就料到公子一定会回来的!”信陵君问:“为什么?”侯生说:“公子对我很好,公子要去危险的地方,而我不送行,您一定会怨恨我,所以知道公子一定会回来。”信陵君于是拜了两拜说:“开始我怀疑自己对先生有失礼的地方,导致被您冷落,所以回来问问原因。”侯生说:“公子养门客几十年了,没听说门客出过一条奇计,却只是和公子去冒犯强大的秦国的锋芒,就像把肉扔给饿虎,有什么用呢?”信陵君说:“我也知道没用,但和平原君交情深厚,从道义上讲不能独自苟活,先生有什么办法吗?”侯生说:“公子先请坐,让老臣慢慢想办法。”于是屏退随从,私下问道:“听说如姬得到魏王的宠爱,是真的吗?”信陵君说:“是真的。”侯生说:“我又听说如姬的父亲,往年被人杀了,如姬对魏王说,想报父仇,寻找凶手,找了三年都没找到;公子派门客斩下了她仇人的头,献给了如姬,这事是真的吗?”信陵君说:“确实有这事。”侯生说:“如姬感激公子的恩德,愿意为公子去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晋鄙的兵符在魏王的卧室里,只有如姬有能力偷到它。公子只要开口向如姬请求,如姬一定会答应。公子拿到这兵符,夺取晋鄙的军队,去救赵国,打退秦国,这是五霸一样的功业啊!”信陵君如梦初醒,拜了两拜,称谢不已,于是让宾客先在郊外等着,自己独自回车回家,派和自己关系好的内侍颜恩,把偷兵符的事,私下求如姬帮忙。如姬说:“公子有命令,即使让我赴汤蹈火,又有什么可推辞的呢?”这天夜里,魏王喝得酩酊大醉睡着了,如姬就偷出虎符交给颜恩,转交到信陵君手里。 信陵君拿到兵符后,又去和侯生告别,侯生说:“‘将领在外,君主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公子即使兵符合上了,但晋鄙不相信,或者为了谨慎起见,再向魏王请示,事情就办不成了。我的朋友朱亥,是天下的大力士,公子可以和他一起去。晋鄙听从命令最好;如果不听从,就让朱亥杀了他。”信陵君不觉流下泪来。侯生问:“公子害怕了吗?”信陵君说:“晋鄙是位老将,没有罪过,如果他不听从,就要杀了他,我因此悲伤,不是害怕别的。”于是和侯生一起到朱亥家,说明了缘故,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的屠夫,承蒙公子多次来看望我,我之所以没报答您,是觉得小的礼节没什么用。现在公子有急事,正是我效命的时候了!”侯生说:“从道义上讲我应该跟您一起去,但因为年老不能远行,请让我的魂魄送您。”说完就在车前自刎了。信陵君十分悲痛,就给了他家人很多钱财,让他们好好安葬,自己不敢停留,于是和朱亥上车向北而去。有位仙人写诗说:魏王害怕敌人实在不勇敢,公子舍弃生命也让人嘲笑。三千食客没有一个有用处,侯生的奇计还要依靠如姬。 再说魏王在卧室里丢了兵符,过了三天之后,才发觉,心里十分惊讶奇怪,盘问如姬,如姬只推说不知道,于是在宫内到处搜查,全无踪迹。就叫颜恩把宫女、内侍,凡是在寝宫当值的,一个个拷打。颜恩心里明白,只得假意审问。又乱了一天,魏王忽然想起公子无忌,多次苦苦劝自己下令让晋鄙进兵,他手下鸡鸣狗盗之徒很多,一定是他干的,派人召信陵君,回报说:“四五日前,已经和一千多宾客,一百辆车马出城了,传闻是去救赵国了。”魏王大怒,派将军卫庆率领三千军队,连夜去追信陵君。 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一个也没来,百姓力气用尽了,纷纷有出城投降的想法,赵王很忧虑。有个传舍吏的儿子李同,劝说平原君说:“百姓每天登城防守,而您却安享富贵,谁肯为您尽力呢?您如果能让夫人以下的人,编入军队之中,分担工作,把家里所有的财物布帛,都散发给将士,将士们处在危险困苦的环境中,容易感恩,抵抗秦军一定会很卖力。”平原君听从了他的计策,招募到三千敢死之士,让李同带领他们,用绳子吊下城去,趁夜袭击秦营,杀死秦兵一千多人。王龁大惊,也后退三十里扎营。城中人心稍微安定了些。李同身负重伤,回城后就死了,平原君悲痛地大哭,下令厚葬他。 再说信陵君无忌到了邺下,见到晋鄙说:“大王因为将军长期在外风餐露宿,派我特地来代替您。”于是让朱亥捧着虎符给晋鄙验证。晋鄙把虎符拿在手里,心里犹豫不决,想道:“魏王把十万大军托付给我,我虽然见识浅陋,但没有战败的罪过。现在魏王没有一封信,而公子空手捧着兵符,来代替我为将,这事怎么能轻信呢!”于是对信陵君说:“公子暂且请等几天,等我把军队的名册造好,明天再交付给您,怎么样?”信陵君说:“邯郸形势危急,危在旦夕,应当连夜赶去救援,怎么能再耽搁时间呢!”晋鄙说:“实不相瞒,这是军机大事,我还要再向魏王奏请,才敢交出军队。”话还没说完,朱亥大声喝道:“元帅不奉王命,就是反叛了。”晋鄙刚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只见朱亥从袖子里拿出铁锤,重四十斤,向晋鄙头上狠狠一击,晋鄙脑浆迸裂,当场气绝身亡。信陵君拿着兵符对各位将领说:“魏王有命令,让我代替晋鄙将军救赵国,晋鄙不奉命,现在已经被处死了,三军安心听令,不得乱动。”营中一片肃静。等到卫庆追到邺下,信陵君已经杀了晋鄙,接管了他的军队。卫庆料到信陵君救赵的决心已定,就想告辞离开,信陵君说:“您已经到这里了,等我打败秦军之后,您可以回去向我王报告。”卫庆只得先送了密报,回复魏王,然后留在了军中。 信陵君重重犒赏三军,又下令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回去;独子没有兄弟的,回家奉养父母;有疾病的,留下就医治疗。”这时告假回家的大约有十分之二,得到精兵八万人,信陵君整顿队伍,申明军纪,亲自率领宾客,身先士卒,进攻秦营。王龁没想到魏兵突然到来,仓促应战,魏兵奋勇向前,平原君也打开城门接应,双方大战一场,王龁损失了一半兵力,逃到汾水大营。秦王传令解围撤兵。郑安平带领两万人在东门另外扎营,被魏兵阻拦,不能回去,叹息说:“我本来就是魏国人。”于是向魏国投降。春申君听说秦军已经解围,也班师回国了,韩王乘机又夺回了上党。这是秦昭襄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的事。 赵王亲自带着牛和酒来慰劳军队,向信陵君拜了两拜说:“赵国灭亡了又得以保存,都是公子的功劳,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比得上公子的。”平原君背着弩箭,为信陵君在前面开路,信陵君颇有居功自傲的神色。朱亥进言说:“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能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公子不可不忘记。公子假托王命,夺取晋鄙的军队来救赵国,对赵国虽然有功劳,但对魏国来说不能算无罪。公子难道还自以为有功吗?”信陵君十分惭愧地说:“我一定接受您的教诲。”等进入邯郸城,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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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冯梦龙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汉族,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兄梦桂,善画。弟梦熊,太学生,曾从冯梦龙治《春秋》,有诗传世。他们兄弟三人并称“吴下三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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