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塘源

万山鬰回合,群木尤老苍。 细路百盘折,崎岖陟羊肠。 凉阴覆峭壁,萦回涧流长。 绿萝下百尺,笑挹清泉香。 甘寒试一潄,齿颊凝冰霜。 拂石坐未去,樵叟来我傍。 云此涧中水,其源来浦阳。 浦阳婺属邑,亦我父母邦。 欲我饮此水,而不忘故乡。 叟言起予意,振衣欲飞扬。 便将随水源,径度千仞冈。 叟前挽我衣,迟留且勿忙。 吾家隔前坡,林居愧荒凉。 寒醅旋可压,为子炊黄粱。 微径行荦确,柴门隠松篁。 推户拂尘席,延我入中堂。 呼儿出长揖,阔步何蹡踉。 问我从何来,惊顾走欲僵。 屡呼不复出,自起致茶汤。 坐不分宾主,高谈到羲皇。 炊烟淡茅屋,劝我饮尽觞。 葫芦烂鹅鸭,盘饤罗芥姜。 一饱共酣寝,此乐殊未央。 摄衣起谢叟,听我歌慨慷。 风埃暗宇县,干戈几抢攘。 朽骨缠蔓草,呻吟卧残创。 荒丘奔狐兔,断础悲蛩螀。 奔逃不相顾,流离各凄伤。 十年未返业,几人失耕桑。 而此源中民,熙然独徜徉。 数家联聚落,茅茨带林塘。 笑语声相闻,隔篱灯火光。 翁妪各垂白,童稚纷成行。 嫁女必近邻,生男不行商。 死徙无出境,耕织各有常。 地罏老瓦盆,竹几素木床。 俗淳器亦古,岂识时世妆。 瓜瓠满篱落,麻苎翳门墙。 缺窦出鸡犬,平坡散牛羊。 豚蹄一盂酒,神休答丰禳。 村讴杂社鼓,醉舞衣淋浪。 昼无悍吏恐,夜无群盗狂。 生者遂所养,死者得所藏。 其乐有如此,宜与世相忘。 叟前重致词,为子言其详。 使我居华屋,绮疏交洞房。 使我服鲜丽,翠襦绣罗裳。 食必具水陆,饮必酣琼浆。 出则盛车骑,锦鞯紫游缰。 归则拥歌吹,粉黛环姬姜。 贵封侯万户,富储粟千仓。 如此岂不乐,患至难豫防。 利者祸之的,何地非战场。 况有吏椎剥,宁免盗陆梁。 安贫即乐土,多财必遗殃。 人生守常分,世事胡可量。 我闻重叹息,临风几徬徨。 林霏掩苍翠,回首路杳茫。 远山衔落日,惨惨尘沙黄。 因思桃源中,人多寿而康。 山深事简寡,居安俗淳良。 不与外人接,别在天一方。 儿孙自生长,古今任兴亡。 世以为神仙,此说诚荒唐。 平生志远游,恨不穷八荒。 去家百里近,绝境见未尝。 邈与桃源居,异世遥相望。 安知千载下,以我非渔郎。 独恨无桃花,夹岸摇红芳。 花落春水涨,一苇或可航。

译文:

在群山的环绕中,峰峦郁郁苍苍,重重叠叠地聚合在一起,周边的树木更是显得古老而苍劲。沿着山间那狭窄的小路,曲折盘旋,如同羊肠一般崎岖难行,我艰难地向上攀登着。 清凉的树荫笼罩着陡峭的石壁,山涧的溪水蜿蜒曲折,悠悠流淌。绿色的藤蔓从百尺高的地方垂落下来,我笑着伸手去舀那带着清香的泉水。尝了一口这甘甜寒冷的泉水,只觉得齿颊间仿佛凝结着冰霜一般清凉。 我拂去石头上的灰尘,坐下不想离去。这时,一位打柴的老人来到我身旁。他说这山涧中的水,源头来自浦阳。浦阳是婺州的属县,也是他的故乡。他劝我饮下这泉水,莫要忘记自己的故乡。 老人的话触动了我的情思,我抖了抖衣服,顿时有了想要展翅飞扬的冲动。我打算顺着这水源前行,直接翻越那千仞高的山冈。可老人走上前来拉住我的衣服,劝我暂且停留,不要着急。 老人说他家就在前面的山坡那边,虽然山林中的居所很是荒凉,但他可以马上压榨新酿的浊酒,还能为我煮上一锅黄粱饭。我们沿着那满是石块的小路走去,柴门隐藏在松树和竹子之间。老人推开房门,拂去席子上的灰尘,把我请进了中堂。 他招呼儿子出来向我作揖行礼,那孩子大步走来,脚步有些踉跄。孩子问我从哪里来,惊讶地看着我,吓得差点僵在那里。老人多次呼唤,孩子也不再出来,老人只好自己起身给我端来茶汤。 我们坐在一起,也不分什么宾主,高谈阔论,一直聊到了远古时代。茅屋上炊烟袅袅,老人劝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桌上摆满了煮烂的鹅鸭,还有用芥菜、生姜搭配的菜肴。我饱餐一顿后,和老人一起酣然入睡,这快乐真是没有尽头。 我整理好衣服起身向老人致谢,并请他听我慷慨高歌。如今尘世中风尘弥漫,战乱频繁,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死去的人尸骨被荒草缠绕,受伤的人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荒丘上狐狸和兔子奔跑,残断的基石旁蟋蟀和寒蝉悲啼。人们奔逃时顾不上彼此,流离失所,个个凄惨悲伤。十年来很多人都没能回到自己的家园,不少人失去了耕种和养蚕的生计。 然而这水源附近的百姓,却安然自在地生活着。几家聚居在一起,茅屋和树林、池塘相伴。人们的欢声笑语彼此都能听见,隔着篱笆还能看到灯火的光亮。老人们头发都已花白,孩子们成群结队。嫁女儿必定嫁给近邻,生了男孩也不外出经商。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迁移,都不出这个地方,男耕女织,生活井然有序。 这里有泥炉和老瓦盆,还有竹几和朴素的木床。民风淳朴,器物也很古朴,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时髦的装扮。瓜和瓠子爬满了篱笆,麻和苎麻遮住了门墙。墙洞时不时有鸡犬进出,平坦的山坡上牛羊随意地散落着。人们用一只猪蹄和一壶酒祭祀神灵,祈求神灵保佑丰收。村里的歌声和社鼓声响成一片,人们喝醉了酒,欢快地跳舞,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白天没有凶悍的官吏来恐吓,夜晚也没有盗贼横行。活着的人能够得到很好的供养,死去的人也能有地方安葬。他们的生活如此快乐,真应该与这纷扰的世界相隔绝。 老人又走上前,认真地对我说,就算让他住进华丽的房屋,有精美的花窗连接着深邃的内室;就算让他穿上鲜艳华丽的衣服,翠绿色的短袄和绣着花纹的罗裳;吃饭必定是山珍海味,饮酒必定是琼浆玉液;出门有盛大的车马队伍,马匹配有锦绣的鞍鞯和紫色的缰绳;回家有歌舞相伴,身边围绕着美丽的姬妾。就算能封侯拜相,拥有万户的封地,财富多得能储存千仓的粮食。这样看似快乐,但灾祸来临的时候却难以预防。利益是灾祸的目标,哪里不是战场呢?况且还有官吏的剥削,怎能避免盗贼的横行呢?安于贫穷就是乐土,财富太多必然会带来灾祸。人生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分,世事变幻又怎能预料呢? 我听了老人的话,不禁深深叹息,临风徘徊,心中满是感慨。山林中的雾气渐渐笼罩了苍翠的山峦,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山峦衔着落日,惨淡的尘沙呈现出一片黄色。 这时我想起了桃花源中的人们,大多长寿又健康。那里山深林密,事情简单稀少,人们生活安定,风俗淳朴善良。他们不与外界的人交往,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子孙们在这里自然生长,不管古今朝代如何兴亡更替。世人都认为他们是神仙,这种说法实在是荒唐。 我平生一直渴望远游,遗憾的是没能走遍天下。如今离家不过百里之遥,却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绝境。这里和桃花源的居所很相似,虽然时代不同,但却好像遥遥相望。谁知道千年之后,人们会不会把我当作武陵的渔郎呢?只是可惜这里没有桃花,不能看到两岸盛开的红花。要是有桃花飘落,春水上涨,也许我就能驾着一叶扁舟顺流而去了。
关于作者
宋代于石

于石(一二四七~?)(生平据本集卷一《邻叟招饮》“三十将远游,海波忽扬尘”推定),字介翁,号紫岩,晚号两谿,兰溪(今属浙江)人。宋亡,隠居不仕,一意于诗,生前刊有集七卷,卒后散失,由门人吴师道就藏本及所藏续抄者选为《紫岩诗选》三卷。事见《吴礼部集》卷一七《于介翁诗选后题》,明万历《金华府志》卷一六、《宋季忠义录》卷一三有传。 于石诗,以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底本,校以清朱彝尊钞本(简称朱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光绪于国华留耕堂刻傅增湘校本(简称傅校本,藏北京图书馆)。新辑集外诗附于卷末。

纳兰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