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梦

十月初二日,我行蓬州西。 三十里有馆,有馆名芳溪。 荒邮屋舍坏,新雨田地泥。 我病百日余,肌体顾若刲。 气填暮不食,早早掩窦圭。 阴寒筋骨病,夜久灯火低。 忽然寝成梦,宛见颜如珪。 似叹久离别,嗟嗟复凄凄。 问我何病痛,又叹何栖栖。 答云痰滞久,与世复相暌。 重云痰小疾,良药固易挤。 前时奉橘丸,攻疾有神功。 何不善和疗,岂独头有风。 殷勤平生事,款曲无不终。 悲欢两相极,以是半日中。 言罢相与行,行行古成里。 同行复一人,不识谁氏子。 逡巡急吏来,呼唤愿且止。 驰至相君前,再拜复再起。 启云吏有奉,奉命传所旨。 事有大惊忙,非君不能理。 答云久就闲,不愿见劳使。 多谢致勤勤,未敢相唯唯。 我因前献言,此事愚可料。 乱热由静消,理繁在知要。 君如冬月阳,奔走不必召。 君如铜镜明,万物自可照。 愿君许苍生,勿复高体调。 相君不我言,顾我再三笑。 行行及城户,黯黯余日晖。 相君不我言,命我从此归。 不省别时语,但省涕淋漓。 觉来身体汗,坐卧心骨悲。 闪闪灯背壁,胶胶鸡去埘。 倦童颠倒寝,我泪纵横垂。 泪垂啼不止,不止啼且声。 啼声觉僮仆,僮仆撩乱惊。 问我何所苦,问我何所思。 我亦不能语,惨惨即路岐。 前经新政县,今夕复明辰。 寘寘满心气,不得说向人。 奇哉赵明府,怪我眉不伸。 云有北来僧,住此月与旬。 自言辨贵骨,谓若识天真。 谈游费閟景,何不与逡巡? 僧来为予语,语及昔所知。 自言有奇中,裴相未相时。 读书灵山寺,住处接园篱。 指言他日贵,晷刻似不移。 我闻僧此语,不觉泪歔欷。 因言前夕梦,无人一相谓。 无乃裴相君,念我胸中气。 遣师及此言,使我尽前事。 僧云彼何亲,言下涕不已。 我云知我深,不幸先我死。 僧云裴相君,如君恩有几。 我云滔滔众,好直者皆是。 唯我与白生,感遇同所以。 官学不同时,生小异乡里。 拔我尘土中,使我名字美。 美名何足多,深分从此始。 吹嘘莫我先,顽陋不我鄙。 往往裴相门,终年不曾履。 相门多众流,多誉亦多毁。 如闻风过尘,不动井中水。 前时予掾荆,公在期复起。 自从裴公无,吾道甘已矣。 白生道亦孤,谗谤销骨髓。 司马九江城,无人一言理。 为师陈苦言,挥涕满十指。 未死终报恩,师听此男子。

译文:

十月初二这一天,我正在蓬州的西边赶路。 前行三十里有个馆舍,这个馆舍名叫芳溪。 这荒凉的驿站屋舍破败不堪,刚下过雨,田地满是泥泞。 我已患病一百多天,身体就像被割伤一样虚弱。 气闷得傍晚都吃不下饭,早早地就掩上房门休息。 阴冷的天气让我筋骨疼痛,夜深了灯火也渐渐微弱。 忽然我进入梦乡,仿佛见到了容颜如玉般美好的人。 他好像在叹息我们长久的离别,唉声叹气又满是凄凉。 他问我得了什么病痛,又叹息我四处奔波的样子。 我回答说痰液淤积很久了,和这世间也渐渐疏离。 他说痰液淤积只是小毛病,用良药很容易就可以治好。 之前送的橘丸,治疗疾病很有功效。 为什么不好好调养治疗,难道只是头上有风疾吗? 他关切地询问我平生的事,事无巨细都问得很周全。 悲和欢两种极端的情绪,在这半个白日里交织。 说完话我们一起行走,一直走到古老的城垒里。 同行的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他是谁家的子弟。 不一会儿有个急使赶来,呼唤我们暂且停下。 急使跑到那位如同宰相的人面前,拜了又拜然后起身。 他启奏说自己有所奉,是奉命传达旨意。 说事情非常紧急忙乱,非您不能处理。 那人回答说自己早已闲居,不愿再受这些劳役。 多谢您这般殷勤,我不敢随便应承。 我于是上前进言,说这件事我认为是可以预料的。 混乱和燥热可以通过安静来消除,处理繁杂事务关键在于抓住要领。 您就像冬日里的暖阳,人们自然会奔走相告不用召唤。 您就像明亮的铜镜,世间万物自然能映照清楚。 希望您能答应拯救苍生,不要再自命清高。 那位宰相没有回应我的话,只是看着我再三微笑。 我们走到城门处,夕阳的余晖黯淡无光。 宰相还是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命我从此处回去。 我记不清分别时他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泪水淋漓。 醒来后我浑身是汗,无论坐着还是躺着心里都悲痛万分。 灯光在墙壁后闪烁不定,鸡在鸡窝外叽叽叫着。 疲倦的书童睡得东倒西歪,我的泪水纵横流淌。 泪水不停地流还伴随着哭声,哭声惊醒了僮仆。 僮仆们惊慌失措,问我有什么痛苦,问我在想什么。 我也说不出话,满心凄惨地踏上旅途。 之前经过新政县,如今又是一夜过去到了明天。 满心的愤懑之气,却无处诉说。 奇怪啊,赵明府见我眉头不展感到很诧异。 他说有个从北方来的僧人,在这里住了个把月。 这僧人自称能辨别贵人的骨相,好像能看透人的本性。 他说和这僧人交谈游玩能消磨时光,为何不去和他接触一下呢? 僧人来和我交谈,说起了以前他知晓的事。 他自称有神奇的预言能力,比如裴相还没做宰相的时候。 裴相在灵山寺读书,住处挨着园篱。 他当时就指出裴相日后必定显贵,时间果然如他所说丝毫不差。 我听了僧人这番话,不禁悲叹流泪。 于是说起前一晚的梦,没有人可以倾诉。 难道是裴相,念及我心中的愤懑。 派这僧人来说这些话,让我把以前的事都倾诉出来。 僧人问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说着也不停流泪。 我说裴相深知我的心意,可惜不幸先我而去。 僧人说裴相对我这般恩情,世间能有几人。 我说世间人众多,那些正直的人都有相似遭遇。 只有我和白生,遭遇相同感慨也一样。 我们入学时间不同,从小就在异乡。 是裴相把我从尘土中提拔出来,让我有了好名声。 好名声算不了什么,深厚的情分从此开始。 他对我夸赞有加,不嫌弃我愚笨浅陋。 我却很少去裴相的家门。 相府门前来往的人很多,赞誉多诋毁也多。 就像听到风吹过扬起尘土,但井水却不会因此晃动。 以前我在荆州做属官,期望裴公能再次起用。 自从裴公去世后,我觉得自己的理想抱负也随之破灭。 白生的境遇也很孤单,谗言诽谤深入骨髓。 他被贬到九江做司马,却没有人替他说句公道话。 我向僧人倾诉这些痛苦的话,泪水沾满了十指。 我发誓只要没死就一定要报恩,师父您听听我这个男子汉的话。
关于作者
唐代元稹

元稹(779年-831年,或唐代宗大历十四年至文宗大和五年),字微之,别字威明,唐洛阳人(今河南洛阳)。父元宽,母郑氏。为北魏宗室鲜卑族拓跋部后裔,是什翼犍之十四世孙。早年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乐府”。世人常把他和白居易并称“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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